二十一(狂刀)
劍君應該很內疚。
但狂刀心裡更是內疚。他做為一個沒有刀的刀客,什麼事都辦不成,非但保護不了自己所愛之人,還一路拖累劍君……
「想什麼呢?狂刀,你有心事。」
「你更心事重重,怎麼不說?」狂刀順手擰了他臉頰一把,「強顏歡笑。」
劍君淡淡一笑,低下頭,把玩著手裡一塊半透明的藍色礦物,出了會神,又拿起來對著火把打量,「狂刀,我原先以為江湖上的傳說是指『從藏有純金與硫磺的坑裡開採出來的金硫岩,含有「硫金」這種罕世金屬,乃是冶煉兵器的極品』這個意思,但我覺得,應該不是石部的那個硫磺的硫。」他轉過來,「你看這顏色,像琉璃……我是說玉字旁的那個琉,這玩意兒應該叫琉金。」
「……琉璃到底是什麼?是燒出來的東西?」
劍君怔了怔,「以前天然的琉璃號稱佛家七寶之一,但我沒見過。現在的琉璃多半是指青色的玻璃吧。我小時候房間外面有琉璃瓦,挺漂亮的。不過那沒有什麼用,小孩子拿拳頭一鑿就碎,有錢人豪奢的排場罷了。但這個不一樣……」
他把礦物扳在指尖,發勁一彈,發出來的聲音清越悠揚,非金非石,很是清脆。
「……所以不一樣?」
劍君眨了眨眼睛,「不一樣,琉璃是琉璃;硫金或說琉金,跟琉璃不同。但我還是覺得不應該稱它石部的那個硫金,應該要用玉部的琉金……」
狂刀也對著他眨了眨眼睛,「姑且不說讀起來都一樣,就算讀起來是不一樣的,也是指同一種東西啊。」
「可是……」
「你的名字是你自己大一點之後才自己改的吧?如果你當時沒把自己改成『劍君』而是改成『狗蛋』了,那……」劍君露出了個難以形容的表情,忍住笑,做了個手勢想打斷狂刀的話。狂刀按住他的手,堅持說下去,「或者,你當時改叫『君劍』,沒叫『劍君』,那對你本人來說都……」
「誰要改叫什麼狗蛋……什麼君劍,亂七……」
狂刀自己也說得想笑,「你要是真的改叫『君劍』了,跟我的名字倒是一對兒。但不管你是貓蛋還是狗蛋,人總歸是這個人,又不是說改成狗蛋,就多長了一個鼻子出來……」
劍君似乎抓到他的語病,「多長了一個鼻子出來,人也還是這個人……」
「我的意思是……看事情,我只看本質。」
「我除了本質以外,也在乎很多東西。」
「如果我剛才真的破相了,」狂刀挑著眉,「劍君公子就不娶我過門了?」
劍君又低下頭,望著自己手上的琉金,回答的聲音意外的低沉,「剛才,首先是擔心你的眼睛,怕你視力有損,」他們都是刀頭舔血的江湖豪傑,視力對練武之人來說,比起兵器更加重要,「狂刀,若你臉上真的破了相,我待你的心意雖絕不會改變,心裡卻會很難過、很難過……很難過。」
狂刀沒有回答,一個勁的瞅著他。
劍君傾身抱他,「你的性情、脾氣、個性、習慣、皮相,你所經歷過的過去、你做過的事情、你犯下的罪過……什麼都好,連你的缺點也包括在內,我全都放在心上,」說著,以額與他相抵,過了一會,避開狂刀傷處,輕輕親吻他的眼睛,「……鹹鹹的。」
「……嗯,我知道了。」狂刀點點頭,握住劍君兩隻手,就愣在原地好一會兒,半天才動手按住劍君。
「怎麼了?」
「你別再勞神思索,先坐下來,休息一會,打坐調息……剛才你的內元耗損過度了,先恢復點精神才好。」
劍君也不違拗他的意思,答應下來,「好。」
狂刀在劍君身前坐了下來。
除了心裡剩下來的那一點揮之不去的擔憂與內疚外,狂刀的心境澄明,不縈一物……他原就不是那種瞻前顧後、心思細密之人,他只是坐在情人身旁,手裡捏著剛才劍君拿在手裡把玩的琉金,專心地守在劍君身邊,天塌下來也替他擔著。
二十二(狂刀)
劍君坐沒坐相,怎麼舒服怎麼來,打坐的時候倒很規矩。大概因為原先的師父仇天是個道士,他以前打坐都規規矩矩五心朝天,狂刀曾在觀風嶺上見過一次。
多年前,武林傳言有七名後輩是三教之子的嫌疑者。『我們七人,出身、武學、籍貫,甚至連性別都不一致。放出消息的人又如何能鎖定三教之子在我們之間?這個傳言流出去,最大的可能,就是我們被三教弄死。而我們七人唯一共通點,就是桀驁難馴。這是借刀殺人之計,既削弱三教、又能翦除可能會跟他們作對的敵人。』劍君後來私下向他解釋,『聽說雪狼死訊之後,我更確定這點。三教九先天,之前都是以護身光影現身,若能打破他們護身光影,就有籌碼與之平等對談。何況我孤身一人闖蕩江湖,勢單力薄,若要自保,得拉你們一起,六人聯手。』
劍君雖然心思深沉,但他年紀尚輕、根基淺薄,論內力只略勝落日一笑跟秋風之刀,連拒生郎都及不上,為了眾人合擊之時不至於被小覷了,『用劍傷了和氣,我內力不行,只得臨時抱佛腳。』臨陣在觀風嶺打坐,當時連狂刀都被他唬住了。
後來劍君跟著聖夫子足有幾個月,雖仍是坐沒坐相,也依然累了就隨便找個地方躺下來睡,但他打坐的時候習慣改變很多。
如果拿著方矩去量,劍君的背脊一定是完全與地面垂直的,如果屁股底下墊著蒲團或者座蓆,劍君也一定要拉直擺正才肯罷休,不然他寧可把座蓆撤了……這大概是儒教的規矩,雖說狂刀實在搞不明白,座墊跟內息運轉到底有什麼干係。
狂刀一面聽著劍君悠長的氣息聲,一面似乎淨想些不要緊的雜事,又似乎什麼都不想,突然間他全身一起發力,右拳從自己左脅穿出,腰一挺,身體已經轉了半個面,朝向了那片地下水面,腳步同時一錯,已退了小半步,攔在劍君身前。
劍君差不多在狂刀回身用右拳打中一個濕漉漉之物的同時,也已一躍而起,巽風出鞘的聲音嗡嗡作響。他是聽見狂刀拳頭的聲音才躍起的,狂刀卻不太肯定自己是為什麼突然回身一拳打出……那玩意兒根本沒有發出聲音。
直到這時,狂刀才看清楚自己打中了什麼東西。
「你沒受傷吧?這……」劍君顯然吃了一驚。
即使看清楚了,也很難說那是什麼東西,「我沒事,這是什麼?」
硬要形容,這大概就是……腿更短一些的鱷魚,但長了六條腿,全身疙疙瘩瘩,足足有七尺長,醜惡無比,頭頂還有一支獨角。
「不知道……這怪物,大概就是第一關了。」
二十三(劍君)
既是必須打倒的對象,劍君立時來了勁,清嘯一聲,縱躍而出,劍先發而指先至,然而著手處如中金石,劍君不免吃了一驚。他指力甚重,就算那『鱷』背是生鐵打就,這麼一指下去也洞穿了,豈知指節一陣發麻,竟敗給鱷背上的鱗甲。
劍君暗叫不好,持劍的手腕一軟,立時變招。
先前與狂刀過招,就是因為捨不得佩劍中最薄、最軟、最快的巽風與獅頭寶刀這口罕世神兵相碰,刻意留著不用,這才留下了這口長劍。那怪鱷鱗甲不知有什麼古怪,巽風是他們唯一的利器,可不能折損在這裡。
巽風劍尖由刺轉滑,迅速挑過怪鱷鱗甲與鱗甲的接縫處,誰知歷遍怪鱷七尺長的身軀,竟無薄弱可下手之處。
那怪鱷顯然並不在意劍君的騷擾,張開長長的嘴,便往狂刀身上招呼過去。狂刀也跟著換形錯步,左掌右拳,與那怪物遊鬥起來。
劍君不免有些緊張。
這怪鱷若真是鱷魚,就是十條一起來,也已全死在劍下,偏偏這怪鱷只是長得像鱷魚,顯然不是同一種動物……尋常鱷魚都是兩排細小牙齒,這獨角六足的怪鱷口中,居然有四根又尖又長的獠牙,長達四吋,看來比匕首還鋒利,陰森怕人,給牠咬上一口那還得了?
狂刀的拳掌即使傷不了怪鱷,看起來還是對牠很造成威脅的。怪鱷受擊吃痛,上下翻來翻去,注意力全被吸引過去。
劍君沒有細看,但知道狂刀似乎對他使了個眼色,他只是覷準一個空隙,足尖插入怪鱷身下,提腳就是一踢。豈知怪鱷沉重得超乎他的想像,這一踢沒踢翻怪鱷也罷,他自己都快被絆倒。
「我來。」
劍君自己騰空翻到怪鱷另一側,聽見狂刀的聲音,便閃身退了半步,蓄定了勢子。狂刀一拳打中怪鱷的下顎,趁空檔起腳便踢。
他早有心理準備,運足了氣力。
怪鱷頓時被翻了個六腳朝天,劍君等的就是這一瞬間,閃電間從怪鱷腹部、胸腔、心口到咽喉,共刺出了七劍,全是柔勁。
只有第六劍刺中心口,劍尖回勁比其他幾劍來的輕一點,但怪鱷胸腹那面的鱗甲,與牠背面的鱗甲同樣堅硬無比,難以著手。
劍君氣得小聲咕噥了一句,要是他無玹在手,硬捅都捅得這怪物開腸破肚。
便在此時,怪鱷宛如鐵鞭的尾巴擊打在岩地上,竟然硬生生打出了一個凹洞,碎岩飛濺起來,怪鱷也借力翻過身,張開長長的嘴,又朝兩人咬過來。
劍君一個閃身,候在狂刀左側,等他引開怪鱷注意,連續出了三劍,前兩劍虛招連綿,第三劍直挺挺插在怪鱷右眼裡頭,深入約莫三吋左右,又抵住一層硬物。
「混帳。」劍君忍無可忍,低聲罵了出來。
這什麼怪物,腦袋裡眼眶中居然長著跟外頭鱗甲一樣堅硬的骨頭?
劍君一時分神,慢了一慢,瞎了一眼的怪鱷已含怒張口朝他咬來。雖然還沒到避無可避的境地,畢竟離他只剩一尺。
「小心!」
狂刀喊了一聲,抱住怪鱷尾巴,硬生生將整隻怪物往後拖了三大步。
劍君一咬牙,挺身翻了起來,「先別放,」雙眼緊盯著那怪鱷,又道:「打牠!」雖然不知道狂刀在想什麼,但兩人聯手時,狂刀從來沒有問過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安排。劍君蓄定勢子,咬住下唇,就等那出手瞬間。
狂刀一掌打在怪鱷後腰,饒是鱗甲刀槍不入,怪鱷也忍不住吃痛。
正當怪鱷張大口想回過身去咬狂刀時,劍君連人帶劍躍出,如虹倏現、似箭離弦,巽風直挺挺地刺入怪鱷口中,三尺青鋒全插在那大嘴裡,怪鱷發出一陣奇異的轟響,聽起來非金非石,也不知道是不是牠在叫痛。
巽風這劍插得極深,劍君擔心狂刀有失,清叱一聲,劍氣自臂至指、自劍柄至劍尖縱貫而出,從怪鱷體內將刀槍不入的鱗甲摜破,別說心肺,大概什麼器官都不留存了。
他沉腕想拔劍出來,劍尖卻深深咬在怪鱷身子裡。
劍君不免有些心急,突然週身一輕,怪鱷死前掙扎,他整個人不由自主被甩出去。
(未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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