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衣舞雩

「不用謝我。你之所以會受傷,責任在我,不記得了?」

狂刀怔了怔,劍君皺起眉頭,「素還真原先的安排是讓你與我正面應敵,你正我側,而葉小釵則從背後突襲。」

會這樣安排,也是由於他們兩人對葉小釵皆沒有信任感,這點他明白。

「……但我們都是獨來獨往慣了的人,不習慣跟人聯手應敵,彼此說真的也沒半點默契可言。」劍君做了個手勢,「埋伏提前被魔魁看穿,他突然先發難,既然你已經選擇了正面硬碰,我就應該跟你一起對敵。」

他這麼一解釋,狂刀倒是馬上就聽懂了。

劍走輕靈,劍客沒有喜歡跟人硬碰硬的,第一反應確實都該是暫避其鋒,先抽身後退,再循隙攻擊。但刀行剛猛,刀客的思路跟劍客恰恰相反,慣於正面迎戰,一決勝負。

「是我的錯。」

狂刀一笑置之,「反正我挨得住這一下。」

劍君臉上浮起淡淡的笑意,總算不是冷笑了……這傢伙冷笑了一整晚。

「不過,我記得魔魁並沒碰到你,」劍君揚了揚手上那個『外用』的瓷瓶,「素還真卻交代了外用藥。你身上怎麼樣?」

這種五臟六腑絞住的感覺是內傷,而那種筋骨扭曲的感覺是外傷嗎?狂刀單掌按住胸腹之間,濃眉緊皺,思索起來。

見狂刀面上仍是猶豫之色,劍君先下了結論,「先看看你的傷勢。」他在狂刀身前蹲跪下來,左手扶起他的上半身,「把衣服解開了看看。」說著對狂刀做了個手勢。狂刀一時間還沒想明白,迅疾如風的手指已經襲來。

他的衣結轉眼間被拉鬆,衣扣也被解開了兩顆。狂刀吃了一驚,這個傢伙在脫別人衣服的時候,動作怎麼這麼快?

好個善解人衣的劍客!

此時要是再閃躲,不免顯得扭扭捏捏。狂刀硬著頭皮,不閃不避,任由劍君飛快將自己長衣、中衣、裡衣全都扒了下來,只剩褲子。

火光熠耀之下,狂刀自己見了,也嚇了老大一跳,一個漆黑、怪異的手掌之形,就印在他胸腹之間。

「……這世上,也沒有第二個生物有這麼難看的掌形,肯定是那個怪物打出的。」狂刀不免有點發悚,「你說他真沒碰到我?」

「幸虧沒碰到……這掌要是打實了,哪裡還有命在?」劍君搖搖頭,「你皮膚這麼白,印上這掌印,看起來真嚇人。」

……被莫名其妙關心起膚色的狂刀,一時間不知道該回答些什麼。只見劍君不太放心的伸手按了按,「內臟真的沒震碎嗎?」

「當然沒有。」他胸腹之間其實一片麻木,「我……」狂刀還想說什麼,見到劍君錯愕的神情,不免也有些悚然,「怎麼了?」

「熱的。」劍君朝他瞪眼,「你沒覺得?」

「……沒有知覺。」

「幸虧骨頭沒斷……嘖,打成這樣,尤其你皮膚那麼白,唉。」

幾句話說了兩次皮膚白,什麼毛病?狂刀沒好氣地回了一句,「白什麼?」

「真的很白。」劍君張嘴就來,滔滔不絕,「不僅白,還白裡透紅。透出來的紅可不是曬出來的,你知道,就是白皙裡透著血色的紅……」

「什麼紅……欸?」

劍君絲毫沒跟他客氣,拿起他的中衣,拎了把劍,就開始施工,先是避開縫份,剜出了幾塊尺許見方的小方巾,接著,縱三劍、橫三劍,一下就劈成了十幾條細長的布條。等施工完畢,他的中衣差不多只剩領子跟袖口。

狂刀剛想開口,劍君伸手就往他臉頰上一按……或許是戳。

「就是這種紅。你傷得這麼重,臉上還能透出血色,是因為你臉色原先就白皙……要是皮色黑一點的人,哪還看得出這點血色?」

有完沒完?

狂刀瞪著口若懸河的劍君,一時插不上嘴。這傢伙口舌靈便他是知道的,但不知道劍君居然這麼能信口雌黃。

「先前,我聽素還真在玉波池那裡詠蓮,叨叨絮絮說什麼『穠華盛豔,星燦如火,絢麗似錦』,心裡就覺得怪怪的。按理說,蓮花應該清雅嘛,如果拿來形容你就對了。」

這都什麼東西亂七八糟的?拿來形容蓮花怪怪的,拿來形容亂世狂刀更怪吧?狂刀呆了半晌,琢磨那些優美的詞句,一時迷糊起來,甚至想不起該用哪個『穠』字,窘迫得連劍君口中他『白皙裡透著點血色』的臉也給漲紅了。

「你跟夫子學掉書袋學了這麼久,淨學這些東西嗎?你才是蓮花……」

「蓮花精是素還真。」劍君飛快接口,從白色瓷瓶裡倒出一枚外用丹藥,另外取了一瓢水來,揉碎泡開,嘴裡也沒有閒著,「你這種應該算……」他突然認真思索起來,「是了,我覺得像牡丹……那種大朵大朵、盛開的牡丹。」

牡丹不僅色澤極豔,國色雍容,且冠絕眾香,堪稱王者之花。

狂刀突然給劍君當面這麼誇耀式的稱讚起來,一時不知道該回答什麼。應下來不免覺得有些尷尬,推拒又覺得莫名其妙。

他亂世狂刀正擔得起如此讚譽,給人誇一句又怎麼了?

說笑之間,劍君已經在那塊小方巾上糊滿了泡開來的藥劑,「過來吧。」劍君抬手撐著布巾,小心翼翼地把方巾敷在他傷處上。

狂刀一直沒有知覺的胸腹之間,突然感覺到一陣熱辣,不免吃了一驚,身子一縮,順手抓住了劍君的小臂。

「……這傷藥的藥性很烈,你沒事吧?」

「多謝。」狂刀連忙鬆了手,有些不好意思。

劍君一霎也不霎地注視了他片刻,這才找了塊破布--原先是狂刀那件被他切成碎片的中衣的一部分,幫他把溢出的藥糊擦掉。又伸手幫他坐得舒服些,將他臉側的一綹白髮捋到耳後去。

「謝什麼?我說過了,你之所以受傷,責任在我。」

「戰鬥中,哪有不受傷的?」

劍君的臉上湧現出歉意,「是我的失誤。戰鬥之中,我應該以戰友為重。我……」

「不。」對戰時的細節,狂刀一時也記憶模糊,但現在腦海中漸漸浮起……

當那排山倒海的一掌朝他襲來時,他已抱有必死之心。而劍君人高腿長的身影,倏地從魔魁肘腋之側翻出來,在那掌剛剛印在他的胸前……或者即將印在他胸前之際,伸手一攬,把他整個人抄走。

接著劍君就踏著翦雲步,緊貼著魔魁的身子,往他身後閃過去……

輕功絕佳、技藝精湛,然而膽子大到了極點,但那也是唯一正確的辦法。劍君手裡抱著一個人,論速度,不管哪個方向都閃不過魔魁接下來的掌氣,唯有魔魁自己的背後,是魔魁掌力一時不及之處。

驚世駭俗的輕功、那當下的勇氣與精確的判斷,他是服氣的。

「是我該謝你。你沒出手,我要如何脫困?」

劍君將手中布帶從狂刀右脅下穿過去,繞過狂刀背後一圈,再從左脅下穿回來,在胸前理順,接著繞第二圈,突然冷冰冰地補了一句,「……相助我倆脫困的,還有葉小釵從魔魁身後發出的一刀一劍。」劍君面無表情地繼續替狂刀上繃帶,「沒有他的牽制,我也沒法帶你離開。」

果然一提起葉小釵,劍君的神情就僵凝了。

狂刀一時氣惱,只覺得葉小釵的孫兒金小開殺害他妻子慕容嬋之仇,還有葉小釵在決鬥之中殺害驚虹留恨的矛盾……這些仇怨到底什麼時候是個頭?

「我想過,」後來還是劍君打破沉默,「狂刀,先前你說我們都是『同道中人』,或許就是這個『正道』,及與之相關的這千絲萬縷、層層疊疊的人情債,以後再也交代不清……很可能你日後都得按下仇恨,與畢生仇寇平和相處,而我這一生都再也沒有藉口,替虹弟將未完的這一戰打出個結果。」

狂刀悲哀地想,劍君的話或許是對的,「鎮日在刀頭舔血的江湖人,一旦將自己的背後交給戰友守護,就很難再與之為敵了。」

劍君簡單明快地表示,「我不會放心把自己的背後交給他來守護。」

「那我呢?」

他報以一笑,把兩根當作繃帶使的布條綁在一起。

劍君心緒沉重,這笑容甚至有些僵硬。

「別再想了。」狂刀試著寬慰,「這一整晚,你整個人繃得像弓弦一樣。」

「是啊。」劍君自嘲,「看著啞巴寫字,居然也跟著寫起來,這種行徑實非常人所能。若用秦假仙的話來形容,這是十足十的短路了。」

想起剛才劍君的舉措,狂刀忍俊不住,「要是在風月無邊的秋月樓,我就勸你找個姑娘洩洩火了。你簡直被葉小釵逼得手足無措。」

劍君驀地停住了手,沒有答話,定定地望了他好半晌。

「怎麼?」

「……不愧是討過老婆的前輩,受教了。」劍君岔開話題,「手舉起來。」他把調整好位置的繃帶從左側繞到狂刀身後,再交到右手上,又繞了回來。當中還騰出手去把翻折過來的繃帶再順好,又交給左手。

繃帶一勒,布條的邊緣恰好卡在狂刀左側乳頭之處。

劍君慢條斯理地將繃帶理順,拇指順勢在他乳頭上輕輕一捺。

狂刀嚥了口唾沫。

見他有些不自在的動了動身子。劍君揚眉,「怎麼了?」

「沒什麼。」

劍君抬起眼睛望著他的神情,忍不住笑出來,沒再理他,低下頭小心紮妥了繃帶。

動作不但輕,紮得也很穩妥。

「你這身子確實也練得太壯了。」

狂刀有些自得,他健碩無比,舉世罕有人能匹敵,「是吧?放眼武林,能夠正面挨魔魁那一擊不斷氣的,總算也沒幾人。」他帶著三分得意笑了笑,「比起你如何?」

「你這話純屬欺人太甚了。」劍君一笑,「我?加上劍架,跟你差不多。」

狂刀目不轉睛地看著劍君在岩洞裡走來走去。劍君整天都裹在那件看起來像床單的厚重披風裡,其實他人高腿長,瘦得像根藤條--雖是相當結實的藤條--只是日常裹得嚴實,瘦削的身材不太明顯而已。

「根據瓶底素還真的醫囑,那傷藥的藥性很烈,」劍君又將水瓢遞給他,「喝點水,就躺下來休息一會,按說你要靜養的。」

喝過了水,狂刀緩緩躺下,只覺得傷處熱辣辣的發燙,還有點睏倦。劍君解開了披風,彎起兩條腿坐在他身側,安安靜靜地望著他。

「睡吧。」

(未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