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衣舞雩

恢復了點意識的狂刀,覺得自己原先緊靠著的暖熱人體,已經不在身邊了,現在的自己似乎躺在什麼堅硬的地方上。

來不及進一步思考,左側突然傳來一陣低微而模糊的腳步聲,由遠而近。

仰躺著的狂刀,背部肌肉反射性地緊縮起來,勉強睜眼,暗自提氣,只覺自己雖然耳聰目明,知覺不失,但全身四肢乏力,動彈不得。

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戒備。

在他的右側,突然寒芒閃過,五劍齊齊出鞘,亮晃晃的劍刃已然懸在空中,彷彿隨時要襲向左側腳步聲的來處。

劍君在自己身邊。

狂刀鬆了一口氣,他這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幽暗的岩洞中。岩洞應該是天然形成,但亦有人力施為,崎嶇不平的岩地上有些許斧鑿痕跡。劍君身後的岩壁上,有一道看似用劍劈出的裂口,斜插著一支明晃晃的火把,此外別無光源。

而火光照不到的左側,黝暗之中傳來腳步聲響,朝他們二人緩緩逼近。

那片黝暗突然裂開一道新月形的口子,隨著沉重的摩擦聲響,堵在洞口的巨石已被緩緩推開。劍君十二恨整個人宛如拉滿的弓弦,悄沒聲息地攔在自己身前,剎那間,狹小岩洞中殺氣充盈,逼得人幾乎無法呼吸。

洞口處,巨石移開,一個肢似枯木、形同岩石的人影緩緩現身。

劍君面無表情注視著洞口的動靜,一言不發,懸在空中的利劍並未歸鞘,只是劍尖略微垂下。

來人朝狂刀望了一眼,這才又望向劍君。劍君的神情仍然冷峻,對方也宛如木石,兩人對峙了短短一瞬,隨後似乎沒那麼劍拔弩張,但兩人都仍未有所表示。

狂刀說了句廢話,「是葉小釵。」這一開口說話,他才發現自己說話間氣息不暢,胸腹之間血脈凝滯……他告訴自己,正是因為如此,所以自己的語氣冷冰冰的。

葉小釵往前踏了半步,「啊?」衝著狂刀給出了一個問句。

狂刀就著這問句緘默了半晌,察覺到劍君往後退了極微小,或許還不到兩吋的小半步,方才緩緩應答,「我無恙。」

葉小釵頷首,彎下腰在地上畫畫寫寫,依稀可見他寫的是:「道路皆敵,出谷路阻。」

劍君終於慢慢鬆開自己握在腰間第六口寶劍劍柄的左手。

殺氣仍在。

葉小釵橫裡挪了挪身子,露出被他遮住的洞口。

映著淡淡月光,荒涼的山道上,四處都是若有似無的幢幢鬼影,彷彿透得過月光般飄忽不定,漫山遍野間幽幽徘徊,鬼氣森森,數量竟繁不可數。

是非善類……

劍君點了點頭,突然伸手用指尖劍氣在地上寫了六個字,「狂刀傷勢何如?」

狂刀一呆,還來不及開口說什麼,只見葉小釵從懷裡取出了一對瓷瓶,略一遲疑,輕輕拋給劍君,隨即彎下腰寫了起來,相當簡短:「每六時辰。」

劍君將瓷瓶收入懷裡,又要伸手在地上寫些什麼,狂刀不免啼笑皆非。

「……葉小釵是啞的,但他沒有聾。」

「什麼?」劍君一時愕然。

狂刀補了一句,「他固然要用寫的,你不能直接說話嗎?」

劍君驀地滿臉通紅,一直紅到耳根子上。

懸在空中許久的那五口長劍,不合時宜地在這個尷尬的當口,唰唰兩聲全數歸鞘,停在岩洞一角的劍架甚至震了一下。

心如止水的葉小釵俯身在地上寫道:「後天十五,月輝大盛則敵衰,子夜出谷。」接著又補了個『素』字,表示素還真會前來接應。

「嗯,兩天時間,也夠狂刀養傷了。」

「啊。」葉小釵頷首,但並不看向劍君,接著又朝狂刀的方向點了點頭,同樣沒有對上狂刀的視線,轉身安靜地走了出去。

真叫人羨慕,每當遭逢詞窮、尷尬、沒什麼話好說的時候,只要開口喊一聲『啊』就能交代過去……若自己也能面無表情地用『啊』來搪塞一切,該有多方便。

羨慕這種『優勢』當然很不長進,但方才的場面實在是太尷尬了。

那塊堵在門口的巨石慢慢合攏,劍君默默上前,把巨石下一塊散發淡淡青光的玉玦塞進巨石與洞口的隙縫裡頭。在月光隱去之後、洞口重歸黑暗之前,狂刀瞥見那片霧濛濛的青光籠罩住了整塊巨石。

「是素還真的術法,」劍君整個人至少鬆懈了一半,恢復了些許常態,「能夠騙過那種不祥生物的眼睛。」

狂刀沉默片刻,才開口,「你對葉小釵的敵意還是這麼大。」

「哦?」

「不管你同時動用幾口劍,出鞘入鞘時,我從來沒聽見過第二聲擦響。」剛才不僅發出兩下聲響,劍架甚至為之震動。

劍君瞟了他一眼,「剛剛的殺氣,至少有三分之一是出自你身上。」

狂刀移開視線,又仰頭躺好,「是嗎?」

劍君的側臉看來神情嚴峻,抿著嘴,一言不發,將腰裡寶劍放回劍架,又走向角落一個破了好幾道口子的大甕。方才劍君看似神色自若,但他每次遇到葉小釵,總是不由自主全身緊繃起來,彷彿拉緊拉滿的弓弦,隨時要炸開。

現在正常多了……狂刀默默暗忖。

劍君無聲一笑,帶著三分譏誚,「你動彈不得,殺氣倒是最旺的一個。」狂刀轉過頭來望著他,卻見他半蹲跪在自己身側,手裡提著從那大甕裡掏來的一瓢水。

「我沒留意。」

「你很清楚,自己有傷在身,絕對無法對他動手。」劍君輕輕把水瓢放下,「我們之中最放鬆、最不在乎掩飾殺氣的人,反而是無法出手的你……葉小釵跟我可都沒辦法。」

狂刀嘆了一聲,「我與他無冤無仇。」

「跟金小開有,」劍君更正他,「而跟金小開有仇,也就等於跟葉小釵結仇了。」說著掏出懷裡的兩個瓷瓶,放在身側。

狂刀心緒百轉,沉默不語,伸手過去想拿起其中一個,一時只覺得手足酸軟無力。

「我跟葉小釵其實也沒有私仇,只是最終我免不了代弟一戰。」

「狂刀非是以私害公之輩,三教傳人皆是同道中人……」

劍君又無聲冷笑,聽不出半分笑意。「是啊,為了顧全武林的『大局』,三教傳人誰都不可起釁。」

就為顧全大局……

見到葉小釵之時,狂刀腦海中甚至沒有想起過金小開。是啊……就為了顧全大局,他讓自己彷彿忘卻了血海深仇,忘了葉小釵也曾簽過名立狀要挑戰他。但如果剛才劍君真的對著葉小釵出劍……

岩洞中,燈火搖曳,突然有一道兵器光芒閃過眼角。

狂刀怔了怔,慢慢抬頭,只見到劍君的某一口他喊不出名字的寶劍躍出劍架。劍君伸手抄住,在岩地上扎了個小洞,又拔起了插在岩壁上的火把,移過來插在岩地上。

劍君回到狂刀身側坐下來,就著移近的火光,仔細察看手裡的瓷瓶,神色專注。狂刀看過去,他手裡那個青色瓷瓶上貼著『內服』兩字,但劍君卻轉過瓶身瞧著瓶底。

或許是見狂刀臉上有疑惑之色,劍君把倒轉的瓷瓶塞到他手上。

彎過手肘看字還是辦得到的,狂刀暗忖,只希望別拿不住瓷瓶,砸在自己臉上。

「夠亮嗎?」

「夠。」

瓷瓶底部沒上釉的地方,用漆寫滿了蠅頭小字,密密麻麻,倉促之間,狂刀只見到什麼『極烈,服之靜養』、『迎隨其逆順陰陽,而取虛實』,頓時感覺頭疼。

劍君指著自己手上白色的瓷瓶搖頭,「另一瓶外用的,醫囑不僅多,字還更小。」

「你處理吧,信得過你。」

「嗯。」他應了一聲,倒出一顆蠟丸,低下頭,慢慢替狂刀剝去蠟丸上的蠟殼。火把下的光線斜斜地照過來,他下顎的線條仍然緊縮著,或許劍君悄悄咬著牙關。

「若剛才你身上沒負傷,當真對葉小釵動手,」劍君開了口,刻意保持語氣平穩,「我或許就不會顧全什麼大局。」

「很難說。」狂刀搖搖頭,「魔魁此獠為禍武林,非除不可。你我都……」

「都怎麼樣?」

「哼,日後見真章吧。」

劍君沒有拆穿他的話。

事實上,是他們兩人都被某種圈套約制。誅魔未必非他們不可,但現在劍君為了夫子、狂刀為了道尊,都已不能再抽身而退。

劍君低聲嘆了口氣,「你先服藥吧。」說著將脫殼的丹藥遞給狂刀,讓他服下。

「多謝你了。」

(未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