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衣舞雩+秋水寒

三、犀照夜明

 

這一趟上山,一下午的回憶排山倒海而來,狂刀彷彿把這十二年裡累積的情緒一口氣都發洩出來,大腦歷經了太多思緒,全部力氣都被淘空,心裡酸楚到了極點,彷彿死了幾次又硬生生活過來,已毫無招架之力。

下山後,狂刀倒在客店裡自己的床鋪上,沒有再移動過。

他身體健壯,沒傷沒病,但自己平靜地接受了那麼久的現實,竟然如此痛楚……他簡直疲累得難以形容,精疲力竭。

夕陽照進房裡,不久便落山了,狂刀想起身給自己掌燈,但他連動一下小指頭的力氣都沒有,於是便安安靜靜地陷入周遭的黑暗中,不言不動,甚至什麼都不想,靜靜地躺著。

不知道過了多久,敲門聲響了起來。

狂刀半睜開眼,不想理會,等敲門聲持續響了一陣子,他才發現視線裡頭唯一的光源,顯得不太對勁。

綠色的光?

往門口瞥去,門扉底下的空隙,確實透出淡綠色的光芒。

該不會什麼跟劍君十二恨有仇的勢力,偷偷監視劍君的墓,看見他掃墓掃得瘋瘋顛顛,想趁機對劍君的親友下手?

敲門聲已經止歇,但光芒還在。

狂刀恢復了武人的警覺,一骨碌起身,大踏步過去開門,心裡已經決定好了。如果門外的人不懷好意,他徒手一拳都要把對方的腦袋打扁。

門一開,似乎是因為等得太久而垂頭喪氣的黑腦袋,緩緩抬起來。

來人是劍君十二恨。

狂刀左拳抬起,又放下。

那人雖然眼睛垂下來迴避自己的視線,但那張臉……他一時錯愕地不知該如何是好。

那人穿了一件沒有見過的素白長衫,低著頭,站在原地,既不說話,也沒有任何動作。客店走廊相當昏暗,夜其實已相當深了,多數人都熄了燈。走廊裡唯一的光源,是那人手裡提著的一盞發著黯淡綠光的提燈。

或許是因為自己沒有任何反應,那人好像吐了口氣,或許是嘆息?隨即轉身要走。

「不、不要……」狂刀想喚他的名字,一時只覺得咽喉如火灼燒,出不了聲。他只想著阻止那個人離開,伸手握住了那人的上臂。那人沒有反抗,只是抬起眼睛,迅速地瞥了狂刀一眼,眼睛裡藏著某種情緒,但狂刀還未看清,那人又垂下視線。

狂刀熱血上湧,發力把那個人拉進房裡,關了門,便想去摸打火石。屋裡真是太暗了,他迫切地需要看清楚那個人的臉,確定他到底是不是劍君。

那人柔順地被拉進房裡,不掙扎,也沒說什麼,但看見他摸到桌上的打火石,突然伸手攔住狂刀的動作。狂刀不敢違拗他,立時停下了動作。只見那個人環顧屋裡找了一下,走到窗前那面給旅客梳洗用的黃銅鏡前,又提起那盞提燈的燈罩。燈罩裡面並無燭火,只有一顆散發著黯淡綠光的珠子。珠子被那人墊在一塊布巾上,擺在鏡前。

接著,那人就轉過身來。

那綠光映在黃銅鏡中再反射出來,屋裡明亮了不少,也不如適才那麼綠,看起來倒有點像黃澄澄的燭光……顯得那個人的臉更加自然真實。

哪怕真的化成了灰燼,狂刀覺得自己也能認得那張臉。他眼眶迅速發熱,幾乎立時要哭出來。就算全天下的人都告訴他劍君真的死在玄空島,他也敢對天發誓……

那絕對是劍君十二恨。

狂刀原本拉著劍君在床邊坐下,但坐在他側面見不到他的臉,過沒多久,狂刀便起身,蹲跪在劍君面前,抬頭對著他,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那張臉。

他叨叨絮絮地拼命說話,好像要把十二年份的話全講完,即使劍君顯然沒在聽。他其實也不在乎,因為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說些什麼。他不停說話,或許只是為了表達自己的狂喜。

「……他們當然要攔著我,可我真沒辦法……真的,就沒辦法,我非得破墳親眼看一看不可。那時候四、五個人架著我不放,我還打了誰……不記得了,那時場面很亂,我就記得葉小釵按住我一隻手……」

劍君突然揚起手來,輕輕按在狂刀左臂上。

那是無聲的安慰……

狂刀驀地停了口,客店房裡的寂靜只剩他急促的呼吸聲做為點綴,顯得如此突兀。

「告訴我你沒有死!」他一把將劍君攬進自己的懷抱中,感覺到自己寬厚的肩擠著懷裡瘦削的身體,他知道劍君不會在意,不會對他生氣……劍君幾乎縱容他的一切。

懷裡的劍君一言不發,冰涼的手指爬上他的頸子,勾著他的後頸,緊緊靠著他,依偎在狂刀身上。

他記憶裡的劍君低聲笑出來,『你要把我擠死了,狂刀。』隨即硬是把他推離了一點。但也就只捨得推離一點點,笑得彎彎的眼睛近在他眼前,右手停在他的耳垂上,輕輕用指尖揉捻,左手的手指穿過他的白髮,扶著他後腦,主動而熱烈地吻他。

狂刀腦海滿是回憶,眼前卻只是眼前人。

他顫聲問,「劍君,你沒有死,對不對?」

劍君沒有說話,但輕輕搖頭。

狂刀不在乎眼前的人究竟是人是鬼,就算天明時劍君要將他拖進無間地獄,那又如何?他怔怔地望著面前的人,圓潤的嘴唇、秀氣的鼻梁一點也沒有變,長長的睫毛在他的臉頰上篩出兩排淡淡的影子,就是以前的那個劍君。

「看著我。」

劍君的睫毛顫了顫,但順從地抬起眼睛望著狂刀。黑白分明的眼睛裡蓄滿了淚水,彷彿下一秒就要落淚。

「不要哭。」狂刀輕輕俯首吻住劍君圓潤的嘴唇……以前他一直認為薄唇好看些,直到那天劍君在塔頂主動吻他以後,他突然覺得唇形圓潤沒什麼不好,雖然顯得很稚氣,但他的劍君稚氣得那麼好看。

眼下他柔軟的唇嚐起來如此冰冷,意外的連啜吻中的氣息也如此陌生,還微微發顫。

四唇才剛相接,劍君就輕輕偏過頭去,溫熱的、屬於活人的那種氣息吐在他的臉頰上,麻癢癢的,甚是誘人。狂刀對劍君的迴避雖有些意外,但沒有勉強他,只是伸手抬高了他的下巴。劍君的下巴比較短,更顯得他的一張娃娃臉稚氣得緊。但劍君的頸項修長白膩,十分敏感,只要輕輕啜吻,就能引動他熾熱的反應。

他心神恍惚,俯首啜吻眼前劍君的頸子。劍君輕輕一顫,似乎有些怕癢,但隨即摟住狂刀的背,雙手用一種不捨得他離開的力道把他緊緊抱住。

狂刀想起過往的劍君……被自己在他頸上的吻撩撥得心浮氣躁,耐不住熾熱的情慾,在他懷裡扭來扭去,又揉又搡,還咬牙切齒地罵人,『我要把你一口一口地吞進肚子裡,亂世狂刀,你別想跑。』之後,還真的在自己胸膛上一小口、一小口啃咬著,每一吋地方都沒有放過。

那汗濕的黑髮貼在白皙的頸際耳畔……

狂刀腦子裡似乎一片空白,又似乎擠滿太多紛至沓來的思緒,他下意識地去解劍君身上那件陌生的長衫,懷裡的人沒有絲毫抗拒。

劍君跟從前一樣瘦削而結實,甚至連撫摸起來的感覺都如同他從前一樣,狂刀輕撫劍君鎖骨上方凹陷的陰影,感覺到他以往深深著迷的那種光滑柔潤的皮膚觸感,一直向下撫去,經過他胸前淡紅色的乳首,指尖輕輕一挾。

懷裡的人一陣激烈顫抖,呼吸變得粗重,身上泛起了小小的疙瘩。

狂刀抱起劍君,放在自己的床鋪上,含住左邊的乳首,不輕不重地噬咬著,以往他少做如此動作,但……

以往在床笫間,劍君總是竭盡所能配合他,最多就是看著他搖頭,把眼睛笑得彎彎的,縱容他一切行為。

身下的人顫抖著,抱住他的腦袋,呼吸變得急促。

他身上好熱。

但是……

狂刀停下了手上動作,注視著躺在他身下,眼裡淚光迷濛的劍君。他看起來如此無助,楚楚可憐,但眼睛裡愛意深切,柔情似水。

眼神不會騙人。

身下的男人愛自己愛得深入骨髓,絕對沒有錯。

狂刀輕輕撫摸他耳邊頸側短短的髮梢,眼前的劍君也用指背輕撫狂刀的衣襟,沒多久,似乎終於大起膽子,動手脫下了狂刀的衣衫。狂刀由得他的動作,自己也動手把眼前的劍君剝了個精光。

黃中帶綠的光線照在往日狂刀所鍾愛的身體上,雖不夠明亮,卻也足以讓狂刀看清楚,這裡的疤痕、那裡的小痣,全都屬於劍君所有。

為什麼?

狂刀握著劍君的雙手,放在自己兩邊的臉頰上。

眼前的劍君凝視著狂刀,情意綿綿,雙手慢慢環在狂刀後頸,抱住了他。他默默琢磨著這個動作所表達的依戀……

但心裡的感覺騙不了人。

狂刀抱著最後一線希望,輕聲哄他,「劍君,我最喜歡看你笑,笑給我看,好不好?」

眼前的劍君順從地依著他的意思,輕輕在臉上綻放一個笑容,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裡滿是愛意,款款深情,繾綣纏綿。

原來當劍君這麼看人的時候,顯得如此嫵媚。

狂刀一時只覺得心裡酸楚至極,拿起了剛剛脫下的眼前這個劍君的長衫,用他有生以來最溫柔的聲音勸他道:「把衣服穿上,別著涼了。」

最後,那個人穿上衣服,帶著那顆發著綠光的夜明珠,離開了房間。

把狂刀留在黑夜裡。


作者註:
小標題「犀照夜明」是一個複合名詞,是一種東西,某種寶物,也可以說是一種術法。

『犀照』的典故是這樣的:晉代溫嶠至牛渚磯,水深不可測,遂燒毀犀角,去照射水裡的東西。當晚夢到有人對他說,「我跟你有『幽明之別』,為什麼來照我?」

幽明的意思,直譯就是陰陽相隔,甚至是指人世與幻想空間(冥界?另外次元?)兩種不同且被區隔開來的境界。這是『犀照』此一專有名詞的解說。

至於『夜明』是指夜明珠,直接意思就是指晚上會自己發光的東西。

「犀照夜明」這種寶物的實際作用……並『不是』可以看到另一個境界(冥界?)的人,而是在那種光線下,可以讓人把某甲看成某乙,栩栩如生,勝過變體晶液。
 

四、入夢來

 

當晚,夜已極深,狂刀終於夢到了劍君。

夢裡的劍君看起來跟當年一樣,明朗清俊,一如往昔。雖然他夢到的是劍君這一輩子裡最脆弱、最依賴他的那天。

他在塔尖屋頂上吻他的兩天後,他們回到塔頂。

「……不用。狂刀,你只要讓我抱著就好。」

「可是你怎麼啦?」

劍君緊皺著眉,看起來很是煩惱,「這兩天你不是老問我,為什麼會是前天?以往,我聽了那麼多次名門正派的誇誇其談,從來沒有聽到發火……但前天第一次耐不住性子,當眾甩頭走人,讓正道棟梁很沒面子。」

「為什麼?」

劍君挺直身子,讓他看著自己的臉,「你覺得有什麼不對?」

「你……左臉有點浮腫。」

「對,我長智齒了。」劍君愁眉苦臉,摟住狂刀,靠在他胸前,「前天,我特別耐不住性子,不想聽那些人言不及義的廢話……也實在受不了有個人叫我一直盯著他的臉看……」劍君把臉埋住,「盯著盯著,我就忍不住了。」

「……我可謝謝你的智齒了。」

印象中,劍君當時點了點頭,『有道理,』隨即笑了起來,把眼睛笑得彎彎的,像新生的弦月,『我也要謝謝那顆智齒。』

但今夜夢裡的劍君卻改了口,「凡事都講一個機緣。我有那樣的機緣,才有跟你攜手的那幾年。今後若有這樣的機緣……」

「胡說。」

「你也不妨……」

眼見狂刀拼命搖頭,劍君也就不再說下去。

「生我的氣?」

「不。你若這麼好說服,也就不是亂世狂刀了。」劍君淡淡一笑,「可是有件事情,我要你記在心裡,不要忘記。」

「你說。」

「劍君要你好好的。」

狂刀摟住眼前從裡到外都是劍君的劍君,低聲答道:「我懂。」

「嫵媚的不是我的臉,是人家的心意。但這話現在跟你說了,也動搖不了你……」劍君摟住狂刀,手上沒什麼動作,但顯得那麼捨不得他。

良久,劍君才拉著他坐下,又讓他慢慢躺下來,枕在自己大腿上,「狂刀,你睡一會吧。鬧了大半夜,而且你還那麼傷心。」

「那你告訴我,」狂刀握住他的手,「劍君,我還能不能夢見你?」

「時隔十二年,你終於踐約,劍君心裡只有感激。」他嗓音如昔低柔,順手揉捻著狂刀的耳垂,「我也不跟你多說,要你振作的那些廢話。你現在年紀也大了點,不會像從前那麼瘋了。狂刀,你向來很有主見,只要你好好的,我……就都隨你的意思。」

「可以?」

「若你想見我,我又何嘗不想見你?我心待君如君心待我,並無二致。」

狂刀有些著魔,「如果我想一直夢見你呢?一直、一直一直……」

「你知道我已經不在世了。」

「但我想見你。」

劍君沒有動怒,一如在生時,縱容他的任性。

他只是帶著點埋怨的口吻嘆息,「你是個傻瓜,狂刀。」

「……你認識我的時候,我就是傻的,你還不是一樣喜歡我?」

劍君點了點頭,「有道理。」他隨即笑了起來,把眼睛笑得彎彎的,就像弦月,「可能我就喜歡傻的。」

傻透了。

(完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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