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四(狂刀)
狂刀注視著劍君身子直飛出去,約莫飛出五、六尺,堪堪擦撞洞頂時,迅速打了個圈,便轉過了方向,飄然落地。
他鬆了一口氣,放鬆了凝在手中的掌氣,一面緩緩站起來。
劍君一落地,俯身扳開怪鱷長長的上顎,伸右手進去撈他的劍,似乎瞥見狂刀站起來的樣子,連忙起身,「你沒事吧?」
「還好。」狂刀應了一聲,慢慢地走過去。
劍君還真的棄劍不顧,先過來攙住了人,支住狂刀肩膀,「你的腿怎麼了?」
剛才怪鱷滿身的血肉從牠鱗甲被摜破之處溢出來,灑了狂刀一腿,腥臭難當。狂刀還道這怪物已經死了,誰知怪物臨死掙扎,鐵鞭一般的尾巴打在狂刀小腿上,狂刀膚色雖然白皙如玉,但委實筋強肉厚,腿骨竟然沒斷。
「真氣不太通暢,養一養就沒事了。」他怕傷了腿上氣脈,一時也不敢硬來,慢慢繞到怪鱷正面,扳開牠上顎,伸手去替劍君拔劍,一試之下,絲紋不動。
狂刀怕折斷了又薄又利的巽風,便從怪鱷體外慢慢摸索,摸到了咬住劍尖的那截骨頭,指尖使勁,直接將怪鱷骨骼捏碎,劍君便輕輕鬆鬆從怪鱷嘴裡拔出了劍。
兩人手上終於又有了利器,不免都鬆了口氣。
狂刀忍不住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指尖,「這怪物真要命,運勁捏碎牠骨頭,連我自己指骨都發疼。」
「幸好你在這裡,」劍君看著地上怪鱷的屍體,又看著左近的水面,「否則我得把這個又重又濕,還臭得要命的東西揹出去了……」
那水面雖寬,若在平地,狂刀也是輕輕鬆鬆一躍而過,偏偏此時他一條腿無法使勁,而洞頂又太低。用輕功迅速躍過是一回事,慢慢地低空飛躍過去,則完全不可同日而語。
「確實如此,」狂刀指著自己鼻子,「你現在得把我這個又重又濕,還臭得要命的東西揹出去了。」
劍君一笑,把巽風仔細擦乾淨歸鞘,把他們要帶出去的金硫岩小心縛在狂刀身上,火把也交給了狂刀,「行了,來吧。」
原先劍君就算要揹兩個狂刀躍過水面,也是等閒之事,但金硫岩實在太沉重,他一時也重得說不出話。
狂刀摟住劍君的頸子,「沒事吧?」
劍君反手輕輕一拍狂刀後臀,低聲調笑,「出去要你伺候劍君大爺了。」
「你平常揹著七把劍到處跑呢。」
「如果沒有揹十五年劍架的磨練……」劍君退了一步,吐了一口長長的氣,足尖輕點,突然低喝出聲,「現在怎麼辦得到?」
平時低柔的嗓子,在岩洞中激起陣陣回音,氣概萬千。
眨眼之間,劍君已經負著狂刀橫躍水面……
方才那怪鱷突然向他們襲擊,劍君是聽見他出拳的聲音才反應過來的,但怪鱷分明沒有發出過聲音,但自己卻在最緊要的關頭,察覺怪鱷出沒在自己身後,反手一拳……
「小心!」狂刀想也不想,出口警告。
二十五(狂刀)
劍君身子一傾,似乎在奔行飛躍中,將自己的腿往上縮。岩洞在水面這一段,高度不足十尺,他們站在平地都能摸著洞頂,事情發生得極快,狂刀頭頂已經挨擦到堅硬的岩頂。他火速伸手在劍君頭頂上一擋,感覺略嗑了一下,隨即自己的身子就被劍君反手往碎金坑洞口的方向扔了出去。
他左腿使不上勁,右腿一彈,著地滾了一圈,縛住金硫岩的繩索也已被崩裂開來。狂刀沒去理會朝洞外滾動的金硫岩,勉強站定身子。
只聽得巽風出鞘聲音之後,水花四濺,水裡還有一隻體型較小的怪鱷,劍君已與之鬥了起來。
還好自己來得及出聲……
除了那條怪鱷之外,水裡似乎沒有其他動靜。狂刀驚出一身冷汗,說是體型較小,鱷身粗看上去也仍有六尺長。狂刀看得真切,那怪鱷張大口想咬劍君,他則用足尖點在怪鱷上顎前緣,側身避開。
劍君所在之處離岸邊仍有近兩丈距離,水面寬闊無處借力,狂刀站在岸邊乾著急,眼見怪鱷口中四根又尖又長的獠牙,大嘴開闔之間,離劍君的身子不過尺許,在火把光芒映耀下青光閃閃,看起來甚是怕人。
狂刀大喝一聲,覷準了空隙,奮起右臂就將火把投了出去。他手力既強、準頭又好,那火把橫裡撞進怪鱷嘴裡,竟然硬生生把那四根獠牙中上顎的兩根撞斷。
那怪鱷吃痛,用鱷鼻一頂,劍君被他掀起來撞上了洞頂,立時往下落。劍君倒躍身子,雙足在鱷背之上輕點,不等怪鱷回身,急急開口,「繩索!」
火把入水,嗤的一聲熄了火光。
狂刀不由得瞇起了眼睛,這才發現五丈外的洞口處映入了些許星光。
金硫岩已朝洞外滾去,但斷裂的繩索還留在原地。狂刀一把抄起來,振臂甩去,柔軟的繩索已如鋼槍般筆直,往水面刺去。
劍君待要抄住繩索,鱷嘴又來,堪堪避過,身子往上是洞頂、往下是水面、左是鱷口、右是鱷尾,在中間有限的空間艱難騰挪。
巽風劍尖閃閃,逼退了怪鱷的大口,劍君覷著空隙好不容易用手腕纏住繩索,狂刀使勁一提,只聽啪一聲悶響,怪鱷那條長尾竟打在劍君肋上。
劍君一口鮮血噴在怪鱷頭臉上,血腥氣濃得連在岸上的狂刀都聞得到。
他一定受了重傷……那怪鱷朝他張開大嘴時,劍君竟然沒有騰挪閃避,只是伸手抓住了近在他眼前的一根鋒利獠牙。
手上一沉,狂刀的心直往下沉。
劍君才剛過一百二十斤,繩索彼端的重量何止一個劍君?
狂刀連人帶鱷全拖上岸,還來不及細看,只聽得怪鱷奇異的吼聲非金非石,刺耳極矣。劍君一手巽風、另一手竟是被他硬生生掰斷的怪鱷獠牙,雙雙插在怪鱷眼眶之中。
怪鱷雙目流血,傷得極重,但長嘴牢牢咬在劍君身上。
那怪物下顎的一側泊泊流出濃稠的血來,狂刀發誓他認得那是劍君的血。最後一根僅存的獠牙就深深扎在他身上……狂刀與情人朝夕相伴,竟沒有意識到劍君的身子是如此單薄,那根獠牙扎進了劍君的後腰裡,這個身材修長的男人居然填不滿一條怪鱷的嘴。
「放!開!他!」
狂刀扳住了怪鱷的上下顎,雙手一分,上衣肩部的縫線迸裂開來,隨著布帛撕裂之聲,一條遠古怪鱷竟被他徒手硬生生撕成了兩片。
二十三(劍君)
南方自來多山。
江南四處是水,繞過水鄉往西走則更加崎嶇,有時兩個峰頂相距不到一里,但先下山,再繞溪流、繞瀑布、繞斷崖、繞沼澤,繞完路再找路上山,到得對面山峰,這一里路的路程至少要花掉一天一夜。
「你們南方人有好幾個輕功練得很好的,是不是爬山爬出來的?」狂刀牽著毛驢,背上揹著個裝了藍色礦物的鐵簍子,用粗繩索緊緊繫牢,走在前方,嘴裡叨叨唸唸。劍君坐在他背後的驢背上,背上揹著剛做好的劍架,劍架上一刀五劍,都用布條緊緊纏住,腰裡還別著另一口佩劍。
小毛驢太矮,劍君兩腿得縮著,但仍一副輕鬆寫意的模樣。
「那北方人好多身子笨重、輕功又不怎麼好,是經常騎馬騎出來的嗎?」
狂刀回頭白了他一眼,「說誰?」
「嗯,沒說你啊。」
山泉之側有綠蔭蔽日,狂刀把小毛驢牽到樹蔭下,也不說話,就先俯低身子,等著劍君自己抬頭。
「驢背好矮……」劍君輕笑,仍順著他的意思伸長脖子,連親吻都帶了三分新鮮感。
狂刀這才過去山泉邊洗乾淨自己的手臉,打濕了手巾,擰成半乾。劍君扶著樹幹,自己慢慢下了驢背,狂刀已經回過身來。
「等我。」
「不要緊。」劍君才剛開口,狂刀便已伸出手臂給他,看他慢慢在山石上坐穩了,這才放心,把另一隻手裡擰濕的手巾遞給他。
狂刀在他身邊坐下,看似環住他的腰,實則手掌按在劍君後腰那個被怪鱷獠牙深深刺穿的傷處。這些天裡,狂刀養成了這個奇怪的習慣。
劍君被那怪鱷尾鞭打中的前肋,足足斷了四根肋骨,幸好他懂得卸力,內臟沒受損。但他後腰那個傷處……只能說太可怕了。
他們脫困後的前十幾天裡,劍君傷處實在太深、傷勢也太險,只要昏迷中人有個掙扎,傷口就迸裂流血,直到劍君自己勉強恢復意識,情況才有所改善。那段時間,狂刀受到太大的驚嚇,動不動就用手確認劍君的傷口是不是迸開、流血或出了什麼狀況,已快成了下意識的反射動作。
劍君思及此處,不由得嘆了口氣。
「疼嗎?」
「狂刀,這段時間你吃了很多苦頭……」
「你是不是發燒了?」狂刀皺起眉頭,「受傷的人是你,怎麼說我吃苦頭?」說著,便拿手背去試探劍君額前的溫度。
劍君輕笑,身子才略微一動,立刻被狂刀制止。他傾身靠過來,既想用力抱一抱劍君,又不敢驚動他,只好攬住他肩膀,用臉頰輕輕在他額上挨擦。
「你太緊張了,我已經好得多了,沒事。」
狂刀到這時才想通他說的話。
「是這種吃苦頭嗎?老實說……」狂刀語氣餘悸猶存,「我見過那麼多重傷後流血身亡的人,沒一個血流得比你多,當時真的以為你死定了。」
「十二恨也非泛泛之輩啊,」劍君淡淡一笑,「何況我不敢死。」
起先劍君覺得,即使要他用性命保護狂刀,他也在所不惜,後來,當他決定不做正道的殺人之劍、不再聽命開殺,今後只在自己覺得應當出手之時出手後,他也允諾了狂刀,兩人要一起共進退。
甚至,他親口允諾了狂刀,絕不違背自己所愛之人的決定,不讓兩人分開。
慕容嬋的殤逝已是狂刀終生無法痊癒的傷痕,如果自己也死了……狂刀是造了什麼孽,要承受兩次這種痛苦?
「劍君?」狂刀輕輕用手戳他額頭,「出什麼神?」
「嗯,沒什麼。你說你朋友住在這裡?」
「還沒到,再前面一點。」狂刀指著山澗,「過了山澗那裡,就是枯木求泉了,我那個懂得鑄刀的朋友,不二刀,住在那裡面。」
「這裡山泉、山澗、溪流、沼澤遍布,枯木求泉?」
「嗯……那是一個所求不得的朋友。」
劍君望著山澗,模糊地想到自己臉色蒼白、重傷未癒,會不會在狂刀尊重的朋友面前,讓狂刀沒了面子之類的瑣碎問題。
「……劍君,」狂刀握住劍君的手,沉吟片刻才開口,「有件事,我要你答應我。」
劍君答得乾脆俐落,「我絕對不答應有危險先脫身。」
「我……」
劍君淡淡一笑,又補了一句,「也不太贊成退隱……如果你一心想要遠離江湖的紛亂,那我陪你。但此有用之身,盡有用之事,你心裡大概也贊成。狂刀,你跟我都不是冷漠袖手之人。」
「劍君,你平時對我幾乎百依百順……」
「但你也知道劍君是個什麼樣的人。」劍君帶著些許歉意,「我心中既有定見,就不會輕易動搖了。」
狂刀輕輕點頭,「好。」他不是那種糾纏不清的人,知道說不動對方,便不再說了。
劍君笑起來,「退隱保命,這純粹只是騙局。武林中那麼多退隱後突遭橫禍的例子,」事實上,慕容嬋就是退隱後遇害的,劍君不願說開,怕傷了狂刀,但他自己又怎麼會忘卻?那其實只是一廂情願,「與其退隱後荒廢武學莫名其妙慘死,我寧可轟轟烈烈戰死。」
「……挺有道理。」
「何況,」劍君指著自己臥床一個多月的單薄身軀,「此有用之軀,情願捐給識貨的。為世憂樂者,方為君子之志。」
「那我也只好陪你在這條路上一直走到底了。」
劍君望著狂刀的臉,一直到確定他臉上神色沒有半分勉強或委屈之意,才嘆了口氣,緊握住狂刀的手,「狂刀,江湖路險,能與君同行,吾願足矣,別無所求。」
狂刀低聲道:「我只希望跟你在一起的日子,長得過不完。」
「是嗎?」劍君一笑,「就眼下這種世道,我在你身邊冒風險的日子,過不完了。」
狂刀也笑了起來,「直到武林和平嗎?那確實還長得很。」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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