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
眼見劍君穿窗而出,狂刀只覺得心臟怦怦亂跳,一時話也說不出。
業途靈急了,追問道:「劍君跑掉啦!我仙仔問起怎麼辦啦?」
「我去追回來。」
狂刀跟著劍君後頭穿窗而出,耳朵裡還聽得見業途靈不知所措的喊聲。
劍君輕功卓絕,狂刀穿出房舍時,早已不見他的蹤影,幸好他身上香氣濃郁極矣,閉著眼睛也能追蹤。不一會,狂刀已經跟在劍君身後,闖入了雲渡山後的霧谷。
劍君有意撇開自己……
那陣動人心魄的甜香突然消失。狂刀凝神注視著荒草蔓徑的小路,劍君肯定剛從此路經過,但已多年無人出入的霧谷,竟全無足跡可循。
狂刀放慢了腳步……什麼東西能隔絕香氣?
已失去術法陣圖控制的霧氣隨意流動,已沒有當年的詭譎多變,狂刀任潮濕的霧氣從臉上流過,依著直覺緩步而行,不久,隱隱聽見水流聲音。
眼前有一座小小的湖,湖面上全是流動的霧氣,但霧氣之下,湖水仍是極為清澈,透過湖水,劍君那件厚重的舊斗篷正隨著水流緩緩波動。
幸好那顏色顯眼。
幸好人體是傾向往上浮的……劍君離水面約莫只有三、四尺,不算深,狂刀自忖潛下去他還可以應付,只是劍君所在的地方離岸很遠,他必然是先泅水過去,才往下潛息的。
狂刀順著湖岸跑了小半圈,岸邊一塊被霧氣隔絕、看起來影影綽綽的東西,原來是一條看起來很久沒有人使用的大船。他不及細思,拉起那條看起來至少幾個月沒動過的纜繩拋上甲板,雙手按在船舷上,驀地發力,將整艘大船往湖心推去。
「……你蠢什麼?」狂刀雙手齊出,架著劍君左右脅,把他硬生生從水裡拖出來,「給人暗算了,你就把自己憋死?」
劍君一出水面,受氣壓影響,潛息便被迫停止。狂刀正想說什麼,誰知道劍君身上淋淋漓漓,一身狼狽,居然有閒心偷襲他,兩臂手肘直接往後撞在狂刀胸前。
狂刀未加提防,猛的受力,反射性把身前的東西往前推去,劍君順勢掙脫,凌空翻了個跟斗,飛身縱上大船的桅杆頂上。
狂刀仰頭喊道:「你怎麼……」
「……你這淫賊!」
……啥?
狂刀直接被罵傻了,差點又跌回湖裡,連忙在船側虛踏兩步,攀住船舷,順勢翻身上了甲板,「……你、你說什麼?」
劍君站在桅杆上朝下大聲喊道:「知道我中了什麼東西,你追來做什麼?」
「不然要放你一個人滿山亂走嗎?」
「我身上被種下這種玩意兒,難道不是一個人待在荒山野嶺更安全嗎?」劍君原本相當低柔醇厚的聲音,如今直起嗓門大聲喊著,聽起來聲音都『分岔』了,「你知道我跑了多久才跑到雲渡山的嗎?足足兩天兩夜,一路上跟各式各樣想都想像不到的人糾纏不清……」
「……我現在在這裡了,誰敢靠近你?」
「但我就是在躲你啊!」劍君脫口而出的話,連自己都嚇住了,原本臉色煞白,突然又一下子整張臉漲得通紅,連頸子、耳朵都是紅的,紅成那個樣子,狂刀都不免有些擔心他會不會突然腦溢血。
狂刀訥訥地道:「……剛才在清淨堂裡,其實……也都猜到了,你不用放在心上。我不介意……心裡很……很高興。」他一邊說,一邊低下了頭,又一邊拿眼角偷瞄劍君的反應,但劍君站在高處,他又不好意思給劍君看見自己抬頭往上看,眼角只能勉強見到劍君投射在甲板上模模糊糊的身影。
「劍君?」
桅杆上的人沒理他,耳朵裡只聽見劍君默默地擠乾身上的衣服,水滴下來的聲音。
「你……」 狂刀剛走近了兩步,劍君馬上彈起來。
「停!站在那裡不要動!」劍君說著,把一頭濕髮從臉前撥開,神色有些緊張,「你就停在那邊別再過來,至少離我十五尺。」
「……真的拿我當淫賊看了?」
劍君轉過身去,背靠桅杆坐在橫椼上,「……你沒聞到嗎?」
他身上甜膩的香氣仍在,旖旎柔靡,薰人欲醉。只是隔了十五尺之遙,再加上霧谷雖然潮濕,畢竟是在戶外,那種心猿意馬的衝動與之前在清淨堂相比要好得多。
「好吧,就十五尺……」狂刀也在甲板上找了一塊相對乾燥的地方坐下來,「那你打算怎麼辦?等一頁書跟葉小釵帶素續緣來給你開腸剖肚?」
「不然呢?」劍君反問,「要是我言行有虧、令譽有損……你剛剛聽見的,一頁書前輩打算把我『處理』掉……」
「一眾晚輩裡,一頁書最疼你。他不會殺你的。」
「我不想被開腸剖肚,也不想死。」劍君語氣聽得出些許不滿,「我又不是和尚。」
狂刀不免失笑,又不敢真的笑出聲,勉強憋著,「不然我們在一頁書跟葉小釵帶著名醫回雲渡山之前,就先解決掉這件事,你就不用被開腸剖肚了。對了,」狂刀抬頭望著桅杆上的劍君,「你那個被九香腺打中的傷口在哪?」
劍君臉上湧現緊張的神色,「不要你管。」
「……好,你眼下有事,我暫且忍你。」狂刀深呼吸一口氣,心裡默念,對朋友要恆久忍耐又有恩慈、不輕易發怒,對朋友要凡事包容、凡事相信、凡事忍耐……
「狗屁。」
劍君一怔,低頭往下看,「你說什麼?」
狂刀雙掌撫臉,「……沒事。」
知道劍君中了九香腺之後的動情反應是衝著他來的,心裡居然很高興……這到底算什麼狗屁朋友?簡直趁人之危。
他回想起剛才在清聖的清淨堂中,劍君一臉錯愕,卻掩不住滿臉情潮湧動的春色,舉止慌亂,看著自己的時候那種異樣的神情……
那雙濕透了的眼睛。
傍晚,劍君終於從桅杆上下來了。
太陽即將下山,竟然罕見地在霧谷露了臉,日光透過絲絲縷縷的霧氣,紅豔豔地斜照在劍君臉上,他挽著桅杆站起來,「狂刀,你往後退一點,」說著抬起頭,兩人視線有一瞬間交會,「我……我要下來。」
飄渺的霧氣流過來,氤氳在那雙湛黑的瞳仁裡,漾開來。
劍君立刻低下頭,把那雙濕透了的眼睛,藏在他覆在臉上的柔軟黑髮後頭,若無其事地拉好終於勉強乾了的斗篷,準備跳下來。
狂刀按捺住心跳如鼓,「……當然好。」他往後退了十尺,想想不太對,又往後多退了兩尺,已經到了船尾,總覺得不太夠,但實在已經無處可退。他雖然沒有轉頭望向劍君,但隱隱察覺到他的目光。
狂刀訥訥地解釋,「就……很香,真的太香了。」
說完,他終於忍不住抬頭瞥了一眼。
「我給這香氣薰得快暈了,」劍君低聲解釋。狂刀來不及捕捉,他抬頭的那瞬間,劍君就別開視線,及時閃過,只是若無其事地補充道:「再不下來,肯定要摔。」
有一次在琉璃仙境,狂刀跟劍君兩人爭論起『一把武器還是多把武器好用』的問題,也算帶了三分火氣,越爭越大聲,結果業途靈從裡面走出來,劈頭就問他,狂刀你在這裡自言自語什麼?自己一個人講了半個時辰?原來裡面完全聽不見劍君說話的聲音。
當時他就指著劍君的臉,嘲笑他小貓嗓子,把劍君氣得一晚上沒跟他說半句話。
其實劍君說話低沉有力,尾韻柔和,完全不像貓叫那麼含混不清,只是若非刻意運勁,他那種嗓子真的傳不遠,比方說現在他跟劍君相距的十七尺。
「什麼?」
入夜之後,霧谷的霧氣更濃。比起『伸手不見五指』更嚴重點,眼前是伸出手,見不到自己的手肘……但這也有一點好處。呼吸之間幾乎要溺死人,空氣裡全是水,如此不流通,香氣自然也傳不遠。
狂刀往劍君那個方向走了幾步,「你說什麼?」
「……能不能……抱元……撐……一刻……」
「我試試看。」狂刀收斂心神,凝氣自守,大著膽子靠近劍君,「怎麼樣?」
劍君手裡捏著一把匕首,交給他,低聲道:「我實在忍不下去……你試試看,能不能把那玩意兒剜出來。」
「還是我回雲渡山看看一頁書回來沒有?」
「我、我……」劍君臉色一陣紅一陣白,嘴唇上都是被他自己咬出來的痕跡,「我不敢保證自己能清醒到那個時刻,眼下已快神志不清了,不管怎麼樣,試試看。」
「……好。你被九香腺打中的傷口在哪?」
劍君臉色紅上加紅,「……在後腰。」說著解開了斗篷,轉過身去,又蹲跪下來,這才將紮進褲腰裡的上衣撩起來。
他衣服裡露出來的肌膚還不到一吋寬,可是在素色麻紗衫遮掩下,露出來的一點點少見天日的白皙肌膚,反而給襯得更加顯眼。狂刀心都快跳到嗓子眼裡了,一面小心撩開劍君的衣服下擺,一面默唸著心訣,提醒自己抱元守一。
「沒有啊……」
劍君反手在自己背後摸索了一下,「好像在底下。」
狂刀輕輕把劍君褲頭往下拉一點,才看到模糊的痕跡,正想繼續往下拉,劍君整個人都縮了起來,囁嚅道:「不……」
「我本來還算專心,被你這樣一挑逗……」
劍君連忙否認,「沒有沒有。」那語氣聽起來極乖。
眼下這人顯得乖巧柔順,對一頁書都沒這麼聽話。
狂刀大著膽子,輕輕一巴掌拍在劍君渾圓挺翹的後臀上。這種動作本來肯定能激得劍君立刻對他拔劍,但耳朵裡只聽得劍君小聲抗議。
「別鬧。」
狂刀勉強自己克制,「怎麼被打中的?」
「……你覺得我背後長著眼睛嗎?」
「好吧……我看見了。」他在劍君脊椎那排算盤珠底下的尾骨處,看見一個比米粒還小的傷口,上頭已經結了一層薄痂。他想,或許是九香腺的種子太輕太小,劍君沒把那玩意兒當暗器閃避,這才意外被打中。
「好幾天了吧?傷口已經結痂了。」狂刀拔出匕首,「好……你別亂動。」
劍君遞給他的那把匕首相當鋒利,狂刀小心挑開傷痂,便放下匕首,用手指輕輕確認,小心觀察。
摸上去沒有,按壓卻明確摸到異物。狂刀覺得那玩意兒不在皮膚底下,好像很裡面。
狂刀皺起濃眉,「……不行。劍君,那玩意兒長在你脊髓底下,真要用匕首挖出來,那除非連你脊髓一起挖了,你恐怕立時便會癱瘓……就成廢人了。」
「……是嗎?」劍君直起身子,衣服也沒穿好,失魂落魄地重複,「廢人……」
「劍君……」
劍君一下站起來,往前踉蹌了一步,又跌坐在甲板上。狂刀連忙道:「我又沒動手,沒傷到你的脊髓……你不會有事的。」
「可是,」劍君心神恍惚,道:「我給這種鬼東西纏上了,我……」
按說他這幾天實在受了很多委屈。狂刀挨近他身邊,「不然你哭一下?」眼見劍君連哭都哭不出來,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,不知道在想什麼。
狂刀暗忖,不管劍君此刻在想什麼,總之他受到的打擊太大,沒有任何動情的心思,也沒再散發出什麼濃烈柔靡的甜膩香氣……
就在此刻,他突然發現,自己心神寧定,絲毫未受那種『活的春藥』九香腺任何影響,但某種難以啟齒的念頭仍在腦海裡揮之不去。
剛剛伸手拍他屁股、吃人家豆腐的,恐怕是自己,跟引動春潮的植物沒有關係。
自己動心,還要賴給魔界的植物,太不要臉了。
(待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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