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(狂刀)
狂刀不免也為眼前的景象所震撼了。
他一直以為碎金坑是一個地坑,或者一個山洞……但碎金坑外的規模就是一個又深又闊的山谷,當初陷地百丈的隕石恐怕有整座翠環山那麼大。
那顆隕石大概是從西北方向直直往東南方砸進去的,整座山被它砸出一道山谷,最深處是個漆黑一片的山洞,看起來鬼氣森森。而通往那個山洞的山道,則有三條奇形怪狀的東西矗立著……
「那是什麼?」
「大概是樹……」
「少說也一百多丈,你說這是什麼樹?」
「不單是一種樹,」劍君抬頭打量著,「江湖上的傳言說,三樹的樹頂離地十四、五丈高,但那前輩不知道是多少年前來的,現在只是又長高許多。傳言又說那是一種奇異的毒藤纏著這種樹,相互糾纏,才能挺得這麼高。」
毒藤纏樹而樹不死,樹多半也有毒……狂刀盤算著,回頭問跟在他們身後的金硫族族長與長老,以及他族裡上下老少,「所謂的關卡,該不會就是從那幾棵樹下走過去吧?」
「是啊,據說真正的有情人走過去,會受到天眷,有福報,才能下坑,但一般人從樹下走過去,是沒什麼問題的。」
……意思是,無情之輩也不怕被毒死嗎?
狂刀回過頭去,竟沒見到劍君,吃了一驚。再轉過身,才發現劍君蹲在山道旁,已經離第一棵樹相當靠近了。
「當心一點,別貿然接近。」
「我覺得這玩意兒是塊石碑。」劍君站起身來,拔出巽風,運勁由下而上緩緩平推,他劍氣全沒傷及石頭,但劍鋒造成的風壓,已經把石上積年累月不知有多厚的塵泥青苔,悉數清除乾淨。
石塊殘缺不全,上半截早就不見了,留下來的字跡潦草且歪斜。
狂刀試著辨認,「……孽……重……責罰……這什麼?」
「孽愈重,愈遭責罰,最前面是情字吧?情孽愈重?」
問題是,什麼叫情孽?
劍君緊皺著眉,往前踏氣騰空直上,在那三棵樹的前方繞了一下,四處察看,才又回到狂刀身邊,「山道前面沒別的石碑……或類似的石塊了,這三棵百丈巨樹的『情關』,線索總共就這麼一點點。」
狂刀望著劍君,讓他做決定。
「……我們闖吧。」
六(劍君)
劍君也不將巽風歸鞘,緊握在左手上,有意無意地將狂刀護在身後。但劍君心中也著實了然,雖然狂刀空手而他持劍,可是慣於同時使用多把寶劍戰鬥的自己,剩下一把劍傍身,武藝一樣要大打折扣,也就比狂刀空手的境況好上一點點而已。
剛踏入第一棵巨樹前三十步左右,狂刀氣勁下降,空氣驟然間一緊。劍君大概察覺得出狂刀使了千斤墜一類的氣勁。
但他有什麼好墜的?
才剛想到這點,狂刀整個人往上飛出去,其勢快絕。劍君伸手一撈,連摸到衣角的觸感也沒趕上。
劍君急忙提氣趕上去。
長途輕功,狂刀還能靠內息悠長跟他拼個互有上下,若是短程,他能比狂刀快三成,若論到往上縱躍的輕功,劍君至少比狂刀多一半功底。
狂刀往上飛出去的速度,根本不是輕功……倒像是什麼妖魔的手抓走了他。
劍君施展畢生所學,幾個縱躍,筆直往上衝向樹頂,但仍與狂刀的距離越來越遠,眼見追他不上。劍君定了定神,一面緩緩落下,一面瞇著眼睛往上看去,狂刀已經升到巨樹頂的樹蓋之處,上升也已經停止了。
不是說情關嗎?為什麼亂世狂刀過不去?
劍君心緒紊亂,腿上一頓,才發現自己已經落到地面上了。
山道西北側,金硫族前來湊熱鬧的全族上下,密密麻麻跪了一地,一個個的臉上都寫著崇敬之色。
「不愧是亂世狂刀啊……」
難道被吸上去才是蒙受天眷?被情關鄙夷的人是自己?
劍君才剛理出最初的一點頭緒,就聽見讓他很不安的悶響聲。劍君心頭劇烈狂跳,吃了一驚,狂刀從不喊痛,但那聲音聽起來竟然像是狂刀的嚎叫……
才剛想到這裡,切切實實,明確是狂刀痛苦的喊聲,就從高空傳了下來。
「慕容嬋啊!」
七(劍君)
「他是怎麼了?」劍君疾聲問金硫族的族長,狂刀為什麼會有這麼怪異的反應?不是說蒙受天眷嗎?
金硫族的族長一臉莫名所以,「那不是亂世狂刀妻子的名字嗎?過情關……當然是喊他妻子的名字啊。」
「可、可是……」狂刀聽起來那麼痛苦……
族長身邊一個中年文士,見劍君心急如焚,連忙插了口,「大概是看到幻覺了。」
「怎麼回事?」
「那巨樹是樹藤並生,藤是曼陀羅,有毒,能致以幻覺。樹的品種不好說……」
「說重點。」
「總之藤的葉子能致幻,樹的葉子能解毒,嚼碎了吞下去就行了。」
劍君沒再聽下去,收劍入鞘,搶過放在一旁準備下碎金坑的繩索,身形一閃,倏地往後退了二十丈,已經貼到山谷另一側的山壁,突然間展動身形,猶如電光石火般朝掛著狂刀的那棵巨樹疾馳而去。
一聲長嘯,劍君十二恨的身子宛如飛鴻,騰空而起。
劍君專心一志施展絕藝,雖覺得巨樹的高度超出他站在平地上時的估算,這高度至少有兩百多丈,但他全副精神都放在樹頂上。
狂刀仍在樹頂,但只發出了低微的聲響……
劍君突然意識到,狂刀已經把自己嗓子喊啞了,心中一痛,真氣渙散,險些直直落地。
他往後翻了個跟頭,手裡六丈長的繩索已經揮出,勉強在他將要下墜的那個當下,捲住樹頂的枝枒。
劍君藉繩索之力,勉強把自己甩過去,堪堪掛在狂刀身前,喉頭一甜,一口鮮血竟就吐在狂刀身上。
八(狂刀)
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。
天剛亮時,狂刀才剛跟劍君熾烈的纏綿過,他的耳垂上還留著劍君手指輕揉過的觸感,如果這血腥的苦苦逼殺是眼前發生的真事……怎麼可能?
當時亡妻仍在,自己與妻恩愛逾恆,而與劍君以禮相交,彼此雖有惺惺相惜之感,卻連話也沒多說幾句。若眼前如狂風暴雨朝他們襲來的逼殺是真,那又怎麼會有這幾年發生過的刻骨銘心?
這不是眼前發生的真事,他不能再陷入狂亂之中。
『不用擔心,我會陪在你身邊。』他記得。
因為有個男人親口答應自己要攜手同行,那絕對不是假的……非凡公子帶著那些看不清面貌的賊人從四面八方而來,團團逼殺……
因為他這幾年親口許諾的天長地久絕對不是假的……無極殿的人馬無窮無盡……
『如果喝酒能減輕你的痛苦,我會一直陪你喝。』他記得。
因為他跟那個男人一起走過的千山萬水絕不是假的……他的亡妻在呼喊他……
『你要記住回憶,卻不可讓回憶再傷害你。』他記得。
因為他跟那個男人給予對方的溫柔絕不是假的……他亡妻的鮮血噴濺……
他空有一身氣力,卻仍束手無策、一籌莫展,眼睜睜地看著苦竹籬的一切發生,只覺得胸口藏著什麼東西彷彿要炸開來。
或許是他的心,就要炸開來了。
不,他曾不止一次徹底陷入瘋狂,可是……
身上有個觸感,提醒他這裡不是苦竹籬。
他不想失去理智。
他壓抑住自己瀕臨瘋狂的沸騰,是因為現在貼在他口唇上的溫度絕不是假的,因為現在抱住他後頸的那隻手,他認得是左手,是劍君的左手。因為現在渡入他口中的草葉汁,因為現在傳到他嘴裡的那淡淡的血腥味,因為現在在他耳邊輕輕喊他的聲音……
「狂刀,劍君既已在此,就不會再讓你受苦。」
因為劍君絕不是假的,所以他必須清醒過來……
狂刀睜開眼睛。
九(劍君)
「我知道是你,」狂刀睜開眼睛,神色疲憊而虛弱,「幸好是你。」
劍君低嘆,「幸好是我。」
狂刀頸上有一串顯眼的藤蔓,緊緊把他掛在樹頭,藤上結著兩顆沒見過的暗紅的果實,看起來像燈籠椒還是什麼的東西,薄薄的果皮似乎一捏就碎。
是這玩意兒把狂刀吊在樹上?
「我們下去。」劍君說著,輕輕扯斷了藤蔓,把那兩顆果實塞進懷裡。
劍君鬆了繩索左端,右端揮出去纏住較低的一段枝枒,兩隻手都有點抖。狂刀見他神情不對,伸手接過其中一端,柔聲安慰,「你不用擔心,我沒事。」聲音沙啞至極。
聞言,劍君停住了動作,怔怔地望了狂刀半晌,「……可是我有事。」
他突然把臉埋在狂刀的肩頸處,安靜了好一會。
等到劍君覺得自己神色如常時,他才慢慢抬起頭來。狂刀的臉就在近在眼前,雖然臉色蒼白,但看起來比他鎮定。
他點點頭,擠出了一點點蒼白的微笑,跟狂刀一起慢慢下樹。
狂刀沒有多問,也不需要多問,倒是樹下眾人,每個看似都想問個仔細。
他們原地坐下來歇息了一會,金硫族長也約束了族眾,沒有人來滋擾,但安靜地為他們遞上了清水與乾糧。
待他們離第二棵巨樹約三十步之時,劍君停了腳步,抬頭打量。
「如果像剛才那樣,那沒事,我已有心理準備,我受得了。」
「如果是一樣的,為什麼要分成三棵?就算是天然形成的天險,那天意安排一模一樣的三棵樹是要做什麼?」劍君皺起眉頭,「你剛剛所吃的苦頭,就是『情孽』深重導致的嗎?情孽的定義是什麼?那樹為什麼單單抓了你,不抓我?」
狂刀試著緩和他的情緒,「所以說,你是不是給誰始亂終棄過了?」
劍君橫了他一眼,沒說話。
「你若是真的這麼擔心,劍君,那我們就不闖了。」
劍君臉上一紅,想是剛剛說自己『有事』,還伏在他肩上哭了一會……
「難得示弱一次,恐怕要給你說上三年了。」
「我明明什麼也沒說。」狂刀又問,「你來決定,我們闖是不闖?」
他搖搖頭,「現在放棄,你剛才的苦頭不是都白吃了?」
「那好,」狂刀藉著劍君的斗篷遮住後頭人的視線,牽緊他的手,「我們闖吧。」
(未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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